往事如烟……

2011年02月14日来源: 网络manbet章经典散manbet

祖母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。

听祖父说,祖母是个异常美丽的女子。二十七岁,实在是一个女子生命当中最美丽的年龄。祖母死后不久,有人给祖父做过介绍,但他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,为此他还朝媒婆大发脾气。我无法知道祖父对祖母的爱有多深,他们那个年代的婚姻都是平淡如水的,所谓的爱情都是在平凡的生活中不断磨合产生的。在此后的四十多年里,祖父都是孤苦伶仃的。我见到祖父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是,在幽暗的白炽灯光下,捧着他和祖母的结婚照暗自伤神。黑白照上,祖父梳着一头光亮的西发,身着中山装,身子笔挺,帅气十足,祖母则留着利索的短发,脸上笑靥如花。那时候,他们都是十七岁。和同时代人一样,他们早早的步入了婚姻的殿堂。在三年困难时期,祖母留下了两个孩子,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人世。祖父说,她就像一朵盛夏的花,在我心中永远常开不败。我很好奇,看似笨拙的祖父竟然能说出这番秀气的话。

祖母得的并非什么大病,只是那时候医疗水平太落后,换了在今天是很容易治愈的。所以在我的世界里,是没有“奶奶”这个词的。当我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小伙伴们偎依在他们的祖母身边撒娇时,我是多么的羡慕啊。这种羡慕之情经久不衰。

死,无论对谁来说,都是一件很无奈的事。

我能想象得出当初的情景。祖父一手抱着我小爹,一手牵着我父亲,在现实中跌跌撞撞。他是个外冷内热的男子,即使在最悲苦的岁月里,也从不向人诉说心中的苦闷。他是家中的顶梁柱,他明白,如果他倒下了,那么这个家也就垮了。祖父很善良,对人很迁就,以至于被人误认为懦弱。

由于没有祖母的疼爱,所以自始自终,我对祖父的感情最深。从我记事起,我就和他在一起。祖父年轻时是裁缝,周围的乡亲们都到他那里去做衣服。后来他大概觉得自己做衣服的技术跟不上潮流了吧,就去了王坛橡胶厂工作。他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来回在王城与王坛的马路上。他会不定时地从王坛买回来一些水果,一般以苹果和桔子多数。我描述时,尽量保持历史的真实面貌,言辞之间如有冒犯,还请祖父在天之灵多多原谅。祖父的节约是出了名的,邻所隔壁中有好多人都背地里称他为“小气鬼”。他买回来的苹果和桔子,都是那些摊主临收摊前卖剩下的,所以质量都是次等的。但是我知道,别人都误会他了,在钱的问题上他始终遵循一条原则,那就是该省的时候省,该花的时候还得花。我以前也一度认为祖父太过小器,在某些方面太过抠门,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当时的观点是对的,而我们都错了。

记得我念初中时,家里订有好几种杂志,有《少年manbet艺》、《作manbet月刊》等等,在对于买书这一问题上,祖父毫不吝啬。据他的说法,知识装在自己脑子里,别人是偷不走的。但是他有个前提,那就是必须多读好书。祖父很喜欢吃肉,经常隔三差五地买来一刀猪肉,做法五花八门,干菜叠肉,红烧肉,懒惰饼子,有时候将新鲜肉直接和米饭煮在一起,肉沾染了饭香,饭沾染了肉香,在肉里倒上酱油,洒上味精,那味道真是极致。

绍兴的天气有时反复无常,上午还是晴空万里,傍晚时分突然就会倾盆大雨。在我念小学时,很多个傍晚,祖父都会到学校给我送伞。人们往往能看到这样一幕情景,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,慢吞吞地走在湿漉漉的街上。那条记忆深处悠长的雨巷,我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遍,仿佛能看到祖父的影子。然而现在我重新走在那条小道上时,我见到的是一条破旧、肮脏的街道,两旁的房子造得极其不合理。

夏至、冬至、除夕,凡是这些节日我和祖父都去小爹家吃饭。这是绍兴的风俗,庆灶王爷,庆菩萨,庆祖宗,我们称为“讲造话”。在桌上摆着老酒、米饭、菜肴,点上蜡烛、香,烧上几个佛经,抑或放几个炮仗。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“祝福”,只是现在一切都简约化了。吃完夜饭,我和祖父回家。

从小爹家到我家,要走过一段漫长的黑路,那时候村里还没装路灯。会有一两辆车子朝我们驶来,照射过来两束强光;等车过去后,又恢复了黑暗。村子里的狗一闻到动静就会狂吠不止。小时候,祖父牵着我的手,后来变成我搀着祖父。角色的转换竟是如此之快。

我始终这样认为,二零零二年,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。

那日傍晚,我正在教室上自习。同学们兴致都很高昂,因为再过两天就是五一长假了,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。一部分人已经离开了学校,他们有的去了职业技术学校,有的被保送去了鲁迅中学,剩下的人大都怀揣着美好的大学梦,在题海里徜徉。我正捧着本英语单词在背诵,突然看到窗外站着个人,是卢涌。

他冲我招招手。我放下手里的书走了出去。

青峰,跟你说件事。卢涌说。

我说,你小子怎么也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,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了。

他说,刚才我来的时候,看到你家里非常热闹,你妈在屋里头哭呢。

你说什么?我问。

你爷爷死了。卢涌说。

那一秒钟,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。

我收拾了一下书包,去任课老师那拿了复习用的试卷,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,拼命地往家骑。平时周末回家时,我总是以慢悠悠的速度踏车,这样就可以更好地欣赏路旁的风景。偶尔还会将车丢在一边,跟同学爬上蒋村路口那个小山头去摘艳山红。但那一刻我的脚已经失去了知觉,时间似乎收住了脚步,我只知道一点,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。路旁的风景,在我看来都成了一种多余的摆设,就连那条河里的水,似乎也在默默地哭泣。

终于到家了。有个女人喊道,青峰回来了。屋子里响起了母亲的哭声。

我被两个人推着进了屋,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。

祖父的遗体躺在一块木板上,脸色苍白,嘴里含着一块康乾年间制的铜板。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寿衣,用一种蓝色粗布做的,里面包裹着雪白的棉花。他的脚后跟点着盏长明灯。

这时一个本家的叔叔说,青峰妈,你别哭了,意思一下就够了。母亲还蹲在地上痛哭。母亲是个做事极为认真的人,就是在哭丧一事上,她也融入了一个作为儿媳妇的全部孝顺之心,丝毫没有造作之嫌。一个老太太从墙上取下一条白头绳,给我戴上。街上的人都像避瘟神似地从我家绕开了,他们怕晦气会传染到他们身上,那些熟悉的脸孔上带着很复杂的表情,那些表情是我当时那个年龄无法理解的。

我问,妈,爷爷什么时候去的?

母亲说,昨儿晚上十点多,他走的时候还吃力地喊着你的名字。

我说,你们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呢,要不是卢涌跟我说,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。

这不你马上要中考了,我们不想影响到你的学习。母亲眼里含着泪花。

我无语了。我本想大发一顿脾气,我的区区中考和祖父的去世相比,两者孰轻孰重呢。在这些长辈们眼中,我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,他们从没顾及到,这个此刻躺在木板上的人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。祖父睡着了,去了另一个世界,表情很安详。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很忙碌,不停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我家变得从未有过的人声鼎沸。但这些热闹都是他们的,与祖父无关。

我畏惧热闹,畏惧一切毫无意义的热闹。我从墙角拿了一瓶啤酒,晃晃荡荡地往河边走去。

我拣起一块石头,以推铅球的姿势向前推出去,石头掉进河里,激起一阵涟漪,然后水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平静。我再拣起一块更大的石头,狠狠地向前砸去,一块接着一块,在旁人眼中,我内心一定充满无限仇恨,抑或是个疯子。这个时候,我是寂寞的,我需要做一次彻底的发泄。我累得满头大汗,就一屁股坐倒在水埠头上,用牙齿起开瓶盖,头朝天仰起,啤酒咕咚咕咚地灌进身体。待整瓶啤酒下肚,我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掉下来了。那一刻,我感觉一切都静止了,天空不断黑下来,乌云将我笼罩,这个世界突然变得不像先前那么美好了。

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。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,我总是躲在里屋,不敢见生人。

世界仿佛在我眼前不停地旋转,似乎要将我带入无边的苦海。天气晴朗,但我的心里却下起了滂沱大雨。

晚上,帮忙的人大都回家了,亲戚们也都睡下了。几个男人去隔壁打麻将了。一位亲戚说,青峰,你妈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,叫伊快去睡吧。

她在我们的劝说下终于上楼睡觉去了。

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们爷孙两个人了。确切的说,是一个小男孩,还有一个老人的遗体。这在一般人看来,此时的情景有点恐怖,但我一点都不怕。我从不相信鬼神之说。我轻轻地触碰祖父的手,僵硬,冰冷,指甲发黄。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下来了。

小时候,父亲去了上海工地打工,母亲很少待在家里。很多个晚上,都是我躺在床上,祖父坐在床沿上陪着我。他话不多,只是叫我快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。家里订有两份报纸,《绍兴县报》和《报刊manbet摘》,他戴着老花镜,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字一字地读报。我可以想象出,当时祖父看到我熟睡的模样,一定抿嘴微笑着。而此刻,我和祖父换了一个角色。他躺着,我坐在旁边守护着他。我年幼时,祖父老了,我长大了,祖父却死了。

祖父在两年前就患病了,腿脚行动不方便。他吃了许多西药,不管用。又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一个老中医,那个老中医嘴唇下面留着稀疏的胡须。他把了把脉,说了一通我们听不懂的话,然后摸出圆珠笔,在一张小纸上写了一副药方。他的字写得歪歪斜斜,跟鬼画符似的。祖父接过药方就像接过宝贝似的。老中医收了钱,笑嘻嘻地走了。那一段日子里,家里总是洋溢着很浓的中药味。后来,祖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,被查出患了脑萎缩。最明显的症状是手不断颤抖,时常健忘,做事莫名其妙。

祖父有个好习惯,一直保持了十多年。每年元旦时,他总会买来一本很精美的日历本,封面是红红的,印着金黄色的十二生肖的图画。祖父每天都会在日历旁写一行简短的日志。

——晴,青峰数学考了100分。

——晴,青峰被选为校大队长。

——阴,家中收稻谷400斤。

——雨,青峰去镇上念书了,甚念。

……

祖父后来双手颤抖,他还是坚持在日历本上记上几笔,字迹潦草,但是我却能清楚地辨认出来。他后来说话模糊不清,几乎所有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这时候来看望他的亲戚们总会叫我过去,让我当翻译。他们很奇怪,为什么只有我能听懂祖父说的话。我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,相依为命,心灵相通,我熟悉他的一切,包括他的思想。

祖父爱好越剧,是出了名的。对于那些经典唱段,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,像《碧玉簪》、《五女拜寿》、《玉堂春》、《红楼梦》等的故事,他都能很详细地讲给别人听。初二暑假,绍兴电视台热播《我想嫁给你》,由曹颖主演。我每晚都霸占着电视机,沉浸在爱情世界里。祖父躺在藤椅上,也和我一起看的津津有味。我知道他最喜欢看的是越剧和绍剧,但是我当时就这么自私。很多年后,我才明白祖父当年的津津有味都是假装的,我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犯下的错误。

现在,整个世界都因祖父的离开而变得异常安静。人们都熟睡了,他们在梦里嬉笑怒骂。我是个被上帝遗弃的孩子。

堂檐里摆着一具棺材。“堂檐”这个词是没有的,它是某个地域特有的地方话。它一般不是由一家人独有的,是公共场所。平时摆满农用品和柴禾等杂物,某户人家要办红白喜事了,大家就会把堂檐打扫出来,这里会摆上三、四桌酒席,或者死者的尸体,或者做道场。棺材是在前几年就做好了的,那时候祖父身体还很健康。村里的老人们似乎对寿材很重视,尺寸多大,用什么漆,都很讲究。祖父平时省吃俭用,但是在对待寿材和寿坟一事上却出奇的大方。他在腾豪路口买了一块地,造了坟,朝南,特意请风水先生看过,风水很好。但是没过多久,县里就下达了manbet件,说要实施火葬。村里的老人们都急了,互相奔走相告,埋怨道,土葬不好吗,山上的土地这么多,荒废了多可惜呀,造了寿坟的怎么办?火葬会不会很疼啊?祖父听到消息后,轻轻地叹息一声,然后说了句:中央的政策我们坚决实行。然后他继续拿起报纸认真阅读起来。祖父想象着等他死去的时候能躺在这厚厚的棺材里,不让蛇虫百脚咬到他的身体,但是它现在派不上任何用场了。

我掏出数学试卷,这是我最擅长的学科,我平时都是以做习题为乐的,但此刻我觉得这些数字和符号是那么的讨厌。我竟然连最简单的公式都记不起来了,用嘴叼着笔直发呆。我觉得我的肉体将被黑夜吞噬,我的精神即将崩溃。我拿出日记本。我是从初一开始写日记的。小学六年级暑假时,我写了两篇豆腐干小散manbet,祖父将它们寄给了《绍兴县报》,竟然先后登了出来。我收到了三十元稿费,祖父为此兴奋了好几天,他说,青峰,你与manbet字很有缘,以后你就努力去当个作家吧。我说,爷爷,这只是瞎猫捉到了死老鼠,运气好而已。祖父说,从今以后你要多练笔,就从写日记开始吧。

第二天祖父就从镇上给我买了三本精美的笔记本。从那时起,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抽出十五分钟,在笔记本上涂鸦几笔。所记者都是生活琐事,比如今天在学校食堂里碰到了一个漂亮的女生,比如今天做错了一道题以至于手心挨了陶小红老师一板,比如今天我收到了隔壁班级一女生的小纸条,从未落下一天。这是我与自己的对话,我不容易走进别人的世界,也拒绝别人走进我的世界。我已经写满了整整三本日记,三年里,所经历着的酸甜苦辣。还有十多万字的小说、杂记和抒情诗,抽屉里、写字台上、床头柜旁都凌乱地摆放着我的草稿。在昏暗的60瓦的白炽灯下,我不知疲惫地写啊写啊,而将那些《英语1+1》、《每课一练》等参考书丢在一旁。冬天的时候,家里漏风,我披上一件父亲八十年代穿过的毛大衣还是感觉浑身战栗。在寒冷的夜里,我呼唤出了热情洋溢的诗句。

我提起笔,思忖着今天的日记该怎么写呢?祖父死了,以后没人会不断的给我鼓励,也没人会承认我写作上的才能。我再怎么努力,也没有丝毫意义了。我翻到扉页,是祖父写给我的两行硬笔字:

有志者,事竟成,破釜沉舟,百二秦关终属楚;

苦心人,天不负,卧薪尝胆,三千越甲可吞吴。

祖父的书法是极好的。虽然他只有小学毕业,但是他非常聪明,很多事情一看就会。早年间电话还没普及,隔壁邻所中有要给在外地求学或者打工的亲人写信,总是拿着信纸登门让祖父代笔。他们口诉,祖父就在信纸上提笔疾飞。我总是跪在方凳上,双手托着下巴,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祖父的笔。求信者最后拿着信笺开心地离去。

我取来所有manbet稿,以及那三本厚厚的日记本,将它们丢进了破脸盆。用打火机将它们点燃。火苗窜上来,房里被映得犹如白日。我是个很决绝的人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有时候做的事情令人不得其解。从此,我不再写字,一晃四五年。

祖父在村里最值得为人称道的是他的棋艺。据说他在五、六岁时就学会了下象棋,那时他就坐在方桌上和大人们过招。他去镇里参加过象棋比赛,获得第二名。村里有好几位老人经常聚在一起下棋,先前他们也会来叫祖父,但后来祖父不去了。下棋这玩意棋逢对手最有意思,如果祖父每次都赢他们,那么那些棋友们心里很不是滋味,如果祖父故意让着他们,这便失去了下棋的乐趣,所以祖父干脆就不去和他们下棋了。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,做高手总是很痛苦的,因为在他的身边找不到同类。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时,我们班主任的先生是一位象棋高手,听说祖父的棋艺在村里名列前茅时,他便经常到我家来和祖父切磋棋艺。他们两人往往能安静地坐上一下午,期间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“将军”、“打车”的声音。我坐在一旁看他们,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本领。他们下完棋,有时候天很晚了,祖父会留他吃夜饭。

我还清楚地记着祖父下棋时的姿势,但是此刻他却再也不能起来了。爷爷,我现在不关心人类,我只是想您。我只要你醒过来。

我是在凌晨五点的时候上楼去睡的,那些男人们收拾着麻将牌,赢了钱的嘻嘻哈哈,输了钱的唉声叹气,都各自回家去了。祖父的死,对他们来说,只是提供了一次可以供他们聚在一起一赌到天明的机会。我躺在床上,无论如何都睡不着。我全身的神经都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,轻轻一触碰,就会完全崩溃。我听到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,人们开始了一天的新生活。一个人去世,村里人会聚在一起细数他生前的种种。但是,不出一个月后,人们将会彻底将他遗忘。我蜷缩着身子,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。有时候,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脆弱。我时常偷偷攥紧拳头,告诉自己,我要坚强,我要坚强,但事实告诉我这个方法毫无成效。

家里来了几位道士,一进屋就穿上了道袍道帽。我们习惯称他们为茅山道士。我们那有个习俗,人死后要找道士来做道场,场面越隆重说明这家人在乡里越有势力。我很小的时候,遇到村里有人家在做道场,就会和小伙伴去凑热闹。整个仪式中有两个环节最为热闹。一是“过天桥”,二是“破地狱”。所谓过天桥,就是在道地上并排摆上两张大桌子,再在上面反扣上一张桌子,搭起一座桥的模样。领头的道士拿着一根用细竹和彩纸制成的条幅,其余的道士们在一旁敲敲打打。死者的亲属们排成一队,跟在那个领头的道士后面。那个道士边走边念经,从桌子上踏过,循环走动。其寓意是死者的灵魂上天后要经过很多桥,最后一座是奈何桥,喝了孟婆汤就可以投胎做人了。所谓破地狱,就是死者的长子跟在一个道士后面,两人围绕着“地狱”转,最后那个道士用手中的“剑”将“地狱”戳破。“地狱”也是用竹子和彩纸糊的。其寓意是打破了地狱,死者的灵魂就能免受鬼怪的折磨。

他们在我房间的窗上挂了扬声器,哀乐不断。就这样折腾了两天,祖父的遗体要去火葬场火化了。

祖父睡在玻璃棺材里,待工作人员将他推进去的时候,在场的几位亲人都痛哭得不成样子了。从此,我们就再也看不到祖父了。他的肉体将消失在这熊熊烈火中。那些工作人员的脸上表情冷漠,他们整天与死尸打交道,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,看不到丝毫同情之心。

我们坐在大厅里等。那里有好几队人,脸上都挂着泪水。

我在大厅里来回踱着,我心烦的时候,总喜欢来回踱着。双手放在身后,低着头,装出一副在努力思考的模样。

过了一会,窗口有个人朝我们喊道,×号,张裕正。

我们走过去。父亲接过祖父的骨灰盒,小爹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撑在父亲头上。只一会儿工夫,祖父就从我们身边永远消失了。

祖父的骨灰被安放在喻宅村。群山包围着,墓前栽着两棵小松树,是个临水的地方,正前方有一个很大的水库,那里的水缓缓地流淌着。只是,祖父一个人在这里,会不会感到孤独呢。

听周围的人说,逢九是个劫,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含有科学依据,但事实上我认识的人中有好多确实都是死在九上。蔡家婶子死的时候是四十九岁,王家太公死的时候是七十九岁,祖父死的时候是六十九岁。在刚步入六十九岁的门槛时,祖父就柱着拐杖,轻轻地敲打着地板,说,看样子,我是活不过今年了。那时候,我总是和他开玩笑说,爷爷,你怎么这么说呢,你给我好好活着,活他个一百岁,我们大伙还要好好孝顺你呢。老人们的身体也许他们自己是最了解的,没料到他的预言真的灵验了。

我们家有个邻居,一个六十多岁的张姓老头,头发花白,脖子上长着颗肉瘤。早年间是靠教书吃饭的,他想发财,便跟一位大老板出去混饭吃,学校知道后把他给辞退了,然而他发财不成,只能闲待在家中了。后来他就自学了《易经》、《相术》等算命看相的书,靠给附近的人们看风水算命赚点钱,且在门口做了广告,自号神算子,逢人就说自己是太上老君的弟子。虽然穷,然而,他一年到头烟酒不断,照他的话说,头可断,血可流,烟酒不可断。

祖父病重后,让我叫他来我家。他说,裕正哥,照你的生辰八字看来,你的命硬着呢,书上写明着,你至少还能活七年呢,你就放心吧。祖父从席子下抽出张二十元纸币,犹豫了一下,递给他,他接了钱高兴地离去了。两个月后,祖父的病情加重了,又让我叫他来我家。祖父吃力地说,我感觉身体越来越不行了。神算子说,裕正哥,你放心好了,你的命硬着呢,我给你看过相书了,你至少还能活八年呢。祖父说,你上次不是说我还能活七年吗,怎么现在变成是八年了呢?神算子意识到自己自相矛盾了,忙解释道,那,那是因为你,你身边有贵人相助啊。祖父眼睛里发出一丝亮光,忙问,你快说,谁是我的贵人?神算子支支吾吾地说,他是……他就是你孙子啊。他将我轻轻拉过去说,我给你算过了,你孙子的生辰八字和你刚好相合,只要有他在,你的病就会好转的。祖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,他从席子下抽出张五十元纸币,犹豫了一下,递给他,他接了钱高兴地离去了。我当时内心很诧异,祖父这是怎么了,他以前可一点都不迷信的啊。

有一回我无意中听到神算子在和村里的男人们聊天,他说,裕正矮子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,估计只能活两个月了。其中一个男人问道,可是我们听说,你说他还能活八年,而且还说什么有贵人相助。神算子说,我那不是骗他的嘛,骗得他开心了他才会给我钱啊,裕正矮子一个月有一千多块退休金呢。那时候我躲在稻草垛后面,攥紧双拳,心里骂道,狗日的,你他妈的竟然是个小人。

有一件事真让神算子猜对了,祖父真的在两个月以后去世了。他逢人就得意地说,我算的没错吧,我说过裕正矮子只有两个月的寿命了,这回你们相信我神算子的称号不是吹出来的了吧。他以能否算准祖父的死期,作为他相术高低的依据。

现如今,听说神算子也去世了,我对他再也没有恨意。毕竟,他本身也是一个悲剧。

我站在祖父墓前,久久不愿离去。五一是劳动人民的节日,祖父辛勤劳作一生,却在劳动节的时候倒在这块他所热爱着的土地上。他和周围的所有老人们一样,终生忙碌在这块土地上,从来没有走出过绍兴。

在那两天里,我的耳朵嗡嗡作响,从道士们的敲打声中,我似乎听出了点什么,好像是在唱着“劳民伤财再敲钱”这样的旋律。祖父平时省吃俭用,省下来的近两万元钱却全花在了这场丧事上,而这帮道士们就取走了其中一大部分。他们都吃得溜圆滚胖,那个大耳朵道士在离开前,从道袍袋里拿出一刀名片,抽出一张递给父亲,笑嘻嘻地说,侬给我们多做做宣传。

随后的一个多月里,每天晚上我躺在学校宿舍里都是泪眼迷蒙,有时候半夜起床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。那一个月里,我似乎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。我不知道当别的同学失去他们的亲人时,他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,他们是以什么形式来表达他们内心的痛楚。但在我,除了哭,我找不到其他发泄的途径。而且我的这一哭泣,都是一个人偷偷摸摸进行的,和别人相处时,他们压根看不到我的悲伤。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,家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。在空荡荡的屋子里,我常常面对祖父的遗像独自发呆。

祖父生前喜欢静。当他的遗体躺在木板上时,身旁却是镇天镇夜无休止的锣鼓声、鞭炮声、念经声,还有那些女人们天生的大喇叭声。这些在我看来统统都是噪音。

我是极其讨厌这种场面的。我认为,一个人死了,场面搞得再怎么热闹,再怎么辉煌,也都是做给旁人看的。路人经过的时候会说,喏,这户人家的子孙多孝顺,请道士做了这么久的道场,花了这么多钱。我觉得,在老人们还活着,身体健康时,你多陪陪他们说说话,定时的给他们买些水果营养品,那样才叫孝顺。他们死了,你大张旗鼓的在村里摆威风,打肿脸充胖子,那样只是一种伪孝顺,假孝顺。如果将来我死了,我只希望我的后辈们能聚在我的尸体前,除了我的妻子以外谁都不许哭泣。他们可以互相诉说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大事小情,我这一生中总做过几件令他们感动的事情吧。当然,他们也可以历数我的错误,但那时我已经死了,想虚心接受是不可能的了。谁没有过错呢,敬爱的毛主席还有人说他的不是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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